粗糙苍老，十根指头怎么都伸不直。这是母亲的手?什么时候，母亲的手跟她的脸一样上了岁数，也有一层难看的老年斑了?如果不是帮母亲洗澡，我还以为那应该是一双灵巧而优雅的手。
曾经，母亲的大手拉着我的小手，背上驮着小妹，淌过门前湍急的河去上学。踩在脚下的石头很滑，被母亲牢牢攥住的手又湿又热，不知道是水还是母亲手心的汗。
最喜欢，放学了冲进家门那一刻看见母亲，喊一声“妈妈”。看见母亲从烟气腾腾的厨房里捧出香喷喷的两掺面的饼子，四周圈蘸了白菜炖土豆的菜汤，汪着几滴油星，那种感觉好幸福。
年三十，母亲做的点心，长的圆的扁的，甜的咸的酥的，数量不多，花样不少，在缺食少穿没有油水的日子里令我们大饱眼福口福，开心得像小儿书里的公主。白面蒸的刺猬，活灵活现，连上供用馒头上的朱砂红点，描得都精精细细，樱桃似的瞅着水灵。
左邻右舍没少夸母亲的手巧。母亲裁的鞋样在大姑娘小媳妇手里宝贝似的传来传去。母亲帮人家缝的对襟红缎花袄，再难看的新媳妇穿上也漂亮无比。我还不识好歹，常常责怪母亲的手把我的头发梳得好痛。
多少个夜晚，迷迷糊糊中，额头被母亲的手摸过多少次。那双手，划了一根火柴点燃白酒消毒，蘸了酒的手掌凉涔涔的，在我发烫的周身，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不知搓过多少遍，直到天亮了烧退。
远行的时候，行李里装满了吃用，每样东西都带着母亲手上的气息。即便是穿小的顶脚的鞋子也不舍得扔掉，只因为那是临行的头天晚上母亲熬夜一针一针亲手缝牢的鞋带。
出嫁时曾怨恨母亲站在台阶上的心狠，大手一挥甚为优雅，好像盼着女儿嫁出去，那时候自己有被赶走被抛弃的感觉。现在，自己的女儿也住校了，两周回家一次，空落落的挂念的心才体会出母亲当初内心复杂的.滋味。
日子像是在母亲的手上过着。
一晃，母亲的手抱上孙女，外孙女，外孙子了。孙女，外孙，外孙女的小棉裤，小被子，母亲做了一套又一套，甚至花花绿绿的尿布都洗得透透亮亮，跟新的棉布一样。每当母亲一手抱着孩子，一手摇着小孩的手时，像好多年前她教自己的女儿一样的背唐诗宋词。慈母手中线，游子身上衣，举头邀明月，低头思故乡，这些话，母亲原封不动的教了两辈人。
母亲正经读过一些书的，左手能写一手端庄娴雅的小楷，只是我很少看见母亲像父亲那样趴在桌上写什么，只有在成绩单上家长签名栏里看得见。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，唯一的嫁妆是一个空的红木柜子，父亲一贫如洗，一身西服还是借来的。父亲多才多艺，年轻的时候凭着兴趣四海拜师交友，撇下母亲在家照顾一家老小的吃用，侍候瞎眼婆婆，拉扯我们姐弟五个。母亲的手生来就是做饭的，干粗活的，家里家外，田间工地。长大后，我曾不理解母亲，没有志向，没有理想，没有追求，整天围着锅台转转，太不值得。母亲说，啥叫追求，你们有了追求，不就等于我有了追求?
后来，母亲那双能描龙绣凤，也能播种锄地，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的手，不能穿针引线的打漂亮毛衣，不能手把镰刀飞快地割水稻了。就连切香肠的时候，她努力想切得又薄又匀称，但拿刀的手微微的哆嗦，使她不能如愿以偿。几年前，母亲的手楞是学会拔针注射，服侍患血栓的丈夫，我们的父亲。母亲照顾父亲的细致，令我这做女儿的深感愧疚。和妹妹商量，把父母接来住，虽然没有住房难处很多，毕竟离得近，照顾起来也算方便。母亲意志坚决，雷打不动，只要我这手还能做一口饭吃，就不给你们找麻烦，拖你们后腿。
这次趁着女儿放暑假，难得回家住一个来月，也没见母亲的手歇过。唯恐我照顾父亲不周，母亲凡事都得亲自动手，忙东忙西，整天直不起腰来。就是这样，母亲还不忘换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，把我当成是远来的客人。
春天，母亲院墙根种了几粒苏子，如今那里已繁衍成碧绿的一片。母亲摘了一盆苏子叶，煮了一锅红豆馅，和了黏的黄米面。每蘸一下凉水，捏出一小团面，面饼摊开，放一勺拌过砂糖的豆馅，两面合拢，顶着一溜麻花小辫的长饺子就包好了。洗净沥水透着清香的苏子叶把一个个长饺子分别裹起来，母亲叫它“黏耗子”。这么一叫，再打量，的确像一个个系着绿肚兜的小老鼠。母亲的手做这些吃食时，麻利轻盈，我怎么都学不来。笼屉装好，母亲烧火，又把我赶到一边，我实在是没用，时常被烟火呛得咳个没完。裹着一片苏子叶的黏耗子里软皮脆，很有咬劲，多吃也不腻。我知道，也只有母亲的手能做出这样百吃不厌的美味。
是的，也只有母亲的手，我太熟悉母亲的手了。
可是，刚刚我给母亲擦背，无意中凝视这双手时，顿感陌生。这就是中午给我包黏耗子吃的那双手?就是小时候牵着我的那双手?那些时候的手具体什么模样记不真切，但肯定不是现在这样子。只觉得神通广大，能做好吃的，好穿的，好玩的，能干得什么都不在话下，既柔软又暖和，冬天里，那就是一个烘手的火炉。可是，现在，明明是盛夏，我的手却似抚摸一块冰。
我临摹过芥子园画谱里仕女的手，写生过小巧玲珑的婴儿的手，纤纤细长的少女的手，慵懒的少-妇的手，男人粗放壮硕的拳头。对于手，可以说，我算得上是观察细腻，阅历无数，能出一套不错的关于手的百变画册，遗憾的是，那画册里唯一找不到母亲那般勤劳朴实的手。
或许，母亲的手实在太平常了，庸常得激发不出任何画家的灵感，创作它的冲动。现在，我写它，却不能忍心实事求是描写，但它的模样已铸我心，深深地刺痛着我。不知道有多少这样普普通通母亲的手，演绎着平凡的传奇，在我们人生路上默默地付出，一路相伴。
母亲的确是老了，母亲的手也老了。从浴池出来，经过车流飞驰的马路，我搀扶着母亲，牢牢抓住母亲的手，极力把手上的温度和力量全部给她，就像当年母亲牵我的手一样。
书香门第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