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经，看到著名影星林心如和苏有朋在美国大街上邂逅，很是兴奋了好几天，觉得世界这么大，世界又那么小。
不经意，微小的世界奇遇竟然发生在了我的身上。我在新加坡的大街上，邂逅了邻居。那个兴奋啊，都哭了，那泪水，忒复杂了。仿佛死去的人又活过来一般，连人的长相都觉得不一样呢。
这是朋友的邂逅催生的泪水与记忆。如果仇敌邂逅呢？会怎样呢？这是我的故事的开端。
三十年了。我们竟然邂逅于公园的一个角落。
冷冷清清，凄凄惨惨戚戚。这是秋后的公园给我的诗情画意。没有鲜花的甜蜜，却有落叶的启迪。拾几片枯叶，那也是诗。
“您在拾拣枯叶，还是拾拣从前的记忆？”
一个声音直起了我的腰。扭头看，一个老者在看着我。老者真的很老，白头翁一样的头发，核桃皮一样的脸，松树皮一样的双手，放在拐杖的顶端，下巴放在双手上。侧面看过去，他的身材很像一把弯弓。他正眯缝着眼睛盯着我，又仿佛不是盯着我，像是跟我说话，又像是自言自语。
我走过去。出于礼貌，话是必须说的。
“我在拾拣记忆。也是在拾拣遗书。”
“遗书？是该拾拣遗书了。”他说。又像自言自语。瞬间，我的心跳得很猖狂，仿佛就要无可阻挡地跳出嗓子眼了。
我认出了他。从前的仇敌。
“您怎么在这里啊？”他一愣，抬起头来，看了我一眼，又不像看我。“你认得我？”
沉默，沉默。终于，明白了，他不认得我了。还好，我可以解脱了，不然，还不知怎么离开这里呢。
我回头看了看四周，空无一人，想想，这会子把他杀了，也无人看见。可是，看看手中的枯叶，再看看眼前的枯干，这种念头荡然无存。人也好，树也罢，再有当年勇吧，也会老去，老去了的人或者物，就什么都没有了，就什么都消失了。
“你拾落叶，是感慨人生吗？”他打破了沉默，也打破了我的尴尬。“是的，是感慨从前。”“从前，从前，你也有和我一样的过去？”他扭过头，看着后面。我看到了，他也在拾落叶，放在一个无纺布袋里。很多。“你的从前，和落叶有关系？”我问。他无语，我无言，或许他和我一样，进入那段弯弯曲曲的岁月。
他是政协副主席，兼文联名誉主席。他能歌善舞，文笔极好。他的个子很高，人也很帅。每次开会，他一定要唱那首“绿岛小夜曲”，他一定第一个下场舞起他的兴奋来。大家在不了解他的时候，都喜欢他，似乎排号都排不上，那时，给我的感觉就是，每一次晚会，都是给他准备的。那一次，他来约我跳舞，我不会跳，又不好拒绝，不管三步还是四步，他的脚都成了我练习舞步的垫脚石。没办法，我只有一个人，静静地坐着，欣赏别人的欢乐了。
回到学校的第二天，我就收到他寄来的贺年卡，上面是一片白桦林，一片枯干的白桦林，满地的落叶孤寂地忧伤着。旁边是一对情侣拥在一起。他在上面提了四句诗，句句都是露骨的情话。在我看到卡片之前，办公室的老师们已经轮流着看了n遍了，也议论了n遍了。“他，他都能做你爷爷了。老东西，不要脸。”对桌的闺蜜这样骂他。大家都看着我，像看一个怪物。我气愤极了，把卡片送给了校长。
这件事暂时告一段落。一切都恢复了平静，仿佛一个小石子，扔到水里后，当时的涟漪很多，一会儿就安静如镜了一般。
到了春节，市里的领导都到基本检查工作。他负责的单位有我们学校。在酒桌上，我们校长三杯酒下肚，就忘了自己是什么鸟了。直接把他给我写的贺卡的诗朗诵出来了。在我们那些小地方，上面领导下基层检查工作，酒桌上永远说不完的私密话就是女人。工作中，他们很君子，工作外，他们便很小人。他听了这首诗，立即翻脸了，他把怒气全部怨到了我的'身上。一半醉酒，一半人品。他开始编故事，我自然是故事的主角了。“你们和她谈话，一定把门开着，身边一定要有保镖，她专门爱讹男人。”他对大家神秘地说着。
他们走了，把一片黑暗留在了我的学校。校长很失风度地告诉我的两个最要好的朋友：“别和她再有什么来往了。她太过风流，李主席说的还有假吗？”
一块石头，又一片涟漪。
那一次，我最明白的就是什么是真正的朋友。我的那两个朋友背着我，去了市里，把李主席告到纪检委。这件事很久以后我才知道。那次以后，李主席就二线了。他为他的报复行为买了一个很大的单。
退了以后，他开始炒股，命运不济，他赔了又赔。一股火上攻，他得了脑中风。
三十年了，我们不曾相见三十年了。曾经的美好，曾经的不幸，并没有被岁月的剪刀剪断，似乎理还乱，甚至还恨。
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？你为什么要来拾拣落叶？”我问。
他蹲下，拿起那袋落叶，一叶一叶地摞着，看着。“我到公园拾拣落叶，三十年了。每年秋天都做。”“有什么特殊意义吗？”我问。“跌倒在落叶上，失败在落叶上，荒芜在落叶上，改变命运在落叶上……”
忽然想起，婆婆曾经告诉我，每年秋天，秋风扫落叶的季节，她都会看到，一个老人，在公园拾拣落叶。难道？
“其实，落叶的落败，是它自己找的，不是吗？”我说着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。发现，他的眼睛黯淡无光，好像白内障很重的样子。
“你是谁？你怎么这样理解问题？你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？”他还是当年那样，长舌妇。难道这就是本性难移吗？
“喜欢落叶，其实，是生活给我的落叶赋予了特殊的意义。认识她是在落叶的季节，毁在她的手里，也是落叶的季节，落叶，叫我喜，也叫我忧，叫我怨，也叫我恨，没有这落叶，我也不会有今天。恨那。”
我知道他还是没有忘记当年他对我的好，也没有忘记他对我的恨。那时，他给过我很多帮助，我出第一本书还是他的功劳呢。“人那，不能送人一支玫瑰，就要把人当成自己的玫瑰，随意践踏让花瓣飘落，不认识玫瑰的人，最终一定会被玫瑰刺扎得粉身碎骨。”我说，说完了，我很开心，觉得终于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了。
“你是谁？”他又仔细看我，我知道，他根本看不清我是谁，否则，他不会认不出我来。“你说话很像她，当年，她就这样说过，不，是教训，教训过我。她不知道现在在哪里？也该50多岁了啊！”
“你还想她？”不言语。“你为什么毁她？”“毁？这个词用得好！我毁她，我很后悔，男人女人相处，不一定非得得到，真情比什么都重要。我毁她，最终也毁了我自己，我失去了家庭，失去工作，失去了身体，年复一年，日复一日，每天与轮椅为伴，以拐杖为伴，与公园里的白桦林为伴，与落叶为伴，这就是报应。人为什么在老了的时候，才知道什么是真理？”
一个小男孩，走过来；“爷爷，我们回家吧！吃饭了。”小男孩来搀扶他。“把那袋子落叶拿着，拿好了，别弄碎了。”“爷爷，年年弄这些东西干嘛？家里已经像小山了，往哪里放这么多啊？”“记忆，回忆，往昔，教训……”不知他还说了什么。他走远了，看着那只挎筐的手，再看看那弓一样的驼背，还有那只拖着走路的腿，当年的潇洒哪儿去了？当年的风度翩翩哪儿去了？人啊！就这样，一年一年老去，最终，把一切都带进了坟墓，好的，不好的。这样想着，我竟然哭了，泪水淌进嘴里，咸咸的，涩涩的。
我将手里的落叶使劲儿抛向高空，落叶在空中摇摇晃晃，一如他走路，最终，都落了地，一动不动。我知道，过不了多久，他们就化作春泥了，就粉身碎骨了，就消失的一点痕迹都没有了，一如人的一生。你争我夺，你整我我整你，最终，不都如落叶吗？
后来的日子，我又去了公园几次，我找到了一个药方，想给他。或许，能让他再活几年。我再没有见到他，三十年的邂逅，成了告别。
书香门第
